“幸运”牛车水 日治往事知...

“幸运”牛车水 日治往事知多少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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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:安昕 | 摄影:Michael Ozaki (谭家声)

(4月11日,新加坡)China Town一般称为唐人街,在新加坡被称为牛车水。19世纪初,有早期来自中国的华人在此居住,需要用牛车运输淡水,故将此地约定俗称为“牛车水”。因为独特的历史文化,1989年,新加坡政府实施旧城保护,将牛车水正式划定为历史保护区。如今,牛车水是游人如织的新加坡旅游打卡处,然而,许多人不知道的是,在日本占领新加坡时期,牛车水幸运地偏离了日军的轰炸目标;如若不然,今时今日的牛车水历史又可能改写。

2024年4月6日,出席何乃强医生“日治时期的牛车水”讲座的观众们。

上周六,新加坡文化名人、知名医生何乃强(Dr Ho Nai Kiong) 带着新作——《牛车水人说牛车水的故事》回到牛车水,向观众们讲述“日治时期的牛车水”。讲座在同德书报社(United Chinese Library)举行,现场爆满,吸引了不少对历史有兴趣的民众,人文历史研究学者、文坛资深作家、甚至是抗日英雄的后代到场聆听,后来者没有座位的,宁愿驻足而立,也不要错过这场讲座。

“牛车水和我的联系长达84年之久,从未中断,我是牛车水人!”,何医生的精彩开场,马上引来了阵阵掌声。何乃强医生在牛车水居住了22年,曾经历过日治时代、英国殖民地时代、新马合并直到新加坡独立建国。即使后来搬离牛车水,他也时常回来走动,用他的话说,他的一生都牵绊着牛车水。

日军占领新加坡时期,中国银行的大门口,砌上一堵矮墙防止炸弹碎片乱飞。 (PPT左图)

牛车水幸免成为日军炮弹目标

1941年,何乃强一家人搬来牛车水落脚,那一年的他还在蹒跚学步之中。就在那年的12月8日,日本战舰登陆马来半岛哥打峇鲁(Kota Bahru),接着南下侵占马来半岛,新加坡成为日军轰炸的目标。

何乃强医生的养正校友——卢鹤龄(1929-2022)曾在回忆录《回首人生路》中记载,12月8日,他被警报惊醒·····;新加坡教师司徒醒玲在她的《一个新加坡少女的战争日记》也记录了12月8日的场景:凌晨四点,石叻路(Silat Road)住家对面,日军有两枚炸弹掉落在草地上,一个炸开了大窟窿,另外一枚没有爆炸。

何医生回忆那天的情景,他的母亲正在喂他弟弟喝奶,突然听到爆炸声和人声鼎沸,却还不晓得战事已经爆发。后来才知道,原来是日本人在海山街(克罗士街上段)和豆腐街(珍珠街上段) 上空丢下一枚炸弹,炸死很多人。

日军的轰炸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2月15日。那段时间,日军战机在上空盘旋,尤其对准新加坡南部人口密集的牛车水。何医生说,现在位于麦士威熟食中心的后面,当时有一个大煤气缸,日军的轰炸目标是要切断煤气供应。幸而风向原因,未能命中目标,否则牛车水或许已经被夷为平地。

战火无情,炸弹落下之处,飞沙走石,硝烟弥漫。何乃强医生对牛车水的人文历史,进行了细心的整理。他从已故作家梁山在1982年2月8日《星州日报》的一篇文章《昭南琐记》中发现记录:1941年11月28日的惨案,日军飞机在珍珠大厦后面,前华民护卫司大厦等地投下炸弹。

1942年1月中旬的一个下午,日军炸弹坠落在武吉巴梭路(Bukit Pasoh Road)的晋江会馆建筑旁,附近的赵芳路(Teo Hong Road)也惨遭鱼池之殃,水车街、德林街(Teck Lim Street)都被炸弹击中。

惨遭日军屠杀的牛车水人,包括善济医社的发起人梅启康,广东新会人谢文斯、养正第11任校长张勉之、教师罗澄华罗澄亮兄弟。

日治时期被杀害的牛车水人

随着一张张历史照片映入眼帘,观众们紧跟何乃强医生讲解的步伐。从日军轰炸牛车水扔下的炸弹开始,一张张真实的黑白照,带领思绪沉浸在历史的回廊中,那是一种沉重的心情。

一图胜千言。中国银行的大门口砌上一堵矮墙防止炸弹碎片乱飞。还有一群人在堪大哈路口(Kandahar Road)排队上车,殊不知,他们要去的却是刑场,来临的命运是枪毙。这一去,人生两茫茫,有多少家庭破碎,多少痛苦的阴影世间残留?在那个乱世年代,无辜的生命如草芥,油然而生的是对战争的无奈,对侵略者的愤恨。

何医生的演讲内容。“肃清”中,只有获得日军的“检”字,方可安全回家(左)。在堪大哈路口,待毙的无辜生命(右上)。位于YMCA的日军宪兵部(右下)。

1942年2月,日军入侵新加坡后,英殖民地政府正式向日本投降。由于日军遭遇新加坡抗日分子顽强抵抗,随即展开大肆逮捕抗日分子的恐怖检证(肃清)行动,并进行严刑逼供抗日“同党”。2月22日,日军以大检证为由,大举屠杀民众,许多家庭都因大检证而失去了父亲或丈夫。家家户户被迫挂起日本国旗,凡是违反者一律处决。

“当时我就读的养正小学,班上一些同学是没有爸爸的,”何医生回忆道。有一天,何父也被日军带走。事出有因,一个抗日分子进来何家的(安昌)金铺拿走一枚金戒指,隔壁商铺的一个经理就向日军举报说安昌金铺老板救济抗日分子,结果何父就被日军带走了。何父曾两次被日军带去问话,虽然父亲事后对于当时的经历避而不谈,但家人在照顾何父时,看到了他身上的伤痕。由此判断,父亲有被吊起来打,也被电击。

日本的侵略暴行,势必激起民族的反抗意识。养正学校坐落在牛车水的安详山一带,涌现了一批有民族意识的杰出抗日志士。何医生提到梅启康,梅父——梅百福是养正学校的创办人,上世纪初广益银行董事部的协理,善济医社的发起人。梅启康(1896-1942)热心公益,担任广惠肇留医院董事长达15年(1926-1941),他也是养正学校和静方女校的董事。当日本宪兵部知悉梅启康是重要抗日分子后,旋即将他拘捕。1942年3月6日梅启康被带去日本宪兵部(现在位于Stamford Road, YMCA),从此一去不回,因为不愿出卖战友,梅启康被日军处死。年仅46岁的他,英年早逝,他的照片和事迹在新加坡晚晴园有说明。

除了梅启康,惨遭日军屠杀的牛车水人还有广东新会人谢文斯、养正第11任校长张勉之、教师罗澄华罗澄亮兄弟。

何医生还记得,为了躲避日军对牛车水的袭击,他们一家在母亲的带领下,逃往波东巴西(Potong Pasir)住了一个多月,“从牛车水一路走到波东巴西,那个时候我4、5岁左右,我的脚力还不错。有时候妈妈抱我,有时候叔叔抱我,我的弟妹很少哭闹,妈妈用一个背带,前面抱一个,后面背一个。我妈妈把嫁妆,一些值钱的叻币,有100多元绑在腰间,那是救命的钱。”何乃强医生回忆道,如果藏在腰间的钱被发现,可是杀头的大罪,现在想想真是心有余悸,不由得对母亲的勇敢又心生敬佩。

波东巴西仍躲不过战火的袭击。有一天,何母正在外面干活,突然日机从上空呼啸而过,母亲赶紧把水桶当做救命的头盔盖到自己头上,“那个水桶,根本抵挡不了炮弹。”何乃强医生笑着说到。

观众们踊跃提问。盛惠玲(左上),陈来华(右下)。

牛车水的历史回忆

出席“日治时期的牛车”讲座的观众中,有父辈们曾经历过日治时期,从长辈的口述历史中,下一代铭记了家族历史。何乃强医生的一位小学同学,她的父亲被日军检证,从此不回。她失去了养家的父亲、失去了父爱、甚至失去上学受高深教育机会,此恨至今未消!

新加坡作家协会名誉会长烈浦,已过八旬的他至今仍记得,七岁时亲眼目睹日本人对待华人的凶狠,“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,我曾和亲戚一同寄宿在日本一户人家里,亲戚因为肚子饿,吃了日本人的食物,结果被发现后,就被关到一个房间里,他们不停用力地扇他巴掌······至今,我对日本人没好感。”

从1942 年2 月 15 日至 1945 年 9 月 12 日,日军占领新加坡长达三年零八个月间。在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那天,牛车水漫天飞舞着传单,何乃强仍记得当时的喜悦,“父亲从街上也捡回了一张传单,一进门就告诉我们,没事了!太平了!!!”

面对历史的审问,1947年,日本在面对远东国际法庭的战犯审讯时,只承认被检证者有五六千人,但根据1942年《朝日东亚年报》的资料显示,其实当年多达七万人被检证杀害,而当年新加坡的人口少于80万,华裔人口更是不超过60万。

日治时期涌现出可歌可泣的抗日英雄,有观众提问,如何看待日治时期的汉奸?对此,何乃强医生提到,70多年前发生在牛车水万拿山的凶杀案——死者是唐文伍,是一位武艺高强的华人。在二战期间,他为日本政府办事,提供情报而害死不少华人同胞。何乃强医生的父亲也因此常以唐文伍为反面教材,教育子女绝不能做对不起国家民族的事。

石叻坡民俗文化馆馆长陈来华也出席了该场活动,他也是文化历史收藏艺术的爱好者。他说,曾经有人出价$15000卖出瑞丰银行的招牌给他,该牌匾具有历史价值,但他仍拒绝,原因是该牌匾是出自袁世凯之手;如果是出自孙中山之手,则另当别论。历史人物的功过是非,也是收藏者的价值标准。

当天活动的摄影师Michael Ozaki(谭家声),他的父亲谭展纶来自广东。1939年,他在牛车水登婆街(Temple Street)开办展纶学校(Tsin Loon School)。日治时期,他不仅要继续行医治病,而且还要兼顾学校运营,教授学生华语、广东话、英语、英文打字、日语、数学、珠算,还有国学教育,如《三字经》、《四书五经》、《孙子兵法》等等。牛车水的地方誌,曾经涌现的人物、行业和故事,可推荐深读何乃强医生的《牛车水人说牛车水的故事》,一定会有新的发现。

同德书报社湛承宪夫妇(左一&二),何乃强医生冯焕好夫妇(左三&四),新加坡作家协会名誉会长烈浦(右二),同德书报社南治国博士(右一)

同德书报社在牛车水历史中的浓墨重彩

今天繁华的牛车水,是传统而成熟的历史保留区。这次讲座的主办方——同德书报社,也为牛车水历史贡献了浓墨重彩的笔划。

同德书报社于1910年由孙中山先生倡导成立。在日治时期,有不少同德书报社的国民党员在此期间遭到迫害,甚至惨死于肃清之中,在同德书报社的社员当中,最著名的莫过于新加坡的抗日英雄——陆军上将林谋盛(1909-1944)。他多次领导抗日活动,包括筹集资金支持中国的抗日战争,以及在马来西亚创建情报网。1944年3月27日,因遭叛徒出卖,林谋盛在马来西亚怡保被日军秘密警察逮捕,入狱后受尽折磨,6月29日惨死狱中。在新加坡麦里芝蓄水池设有林谋盛纪念塔,且被列为新加坡国家古迹。林谋盛的女儿林蕴玉(Lim Onn Geok)、儿子林怀玉医生(Dr Lim Whye Geok)、外甥孙张东孝夫妇(Daniel Teo)当天也来到了何医生的讲座现场。

此外,曾来到星洲执教的民国初年南渡的农学专家、教育家、翻译家盛梦琴(Sheng Mung Chin,1885-1937),也是同德书报社的社员。他的孙女盛惠玲在讲座现场也做了分享,提到父辈对家人的影响。

同德书报社现址坐落于广东民路。何乃强医生说,当年的牛车水警署位于尼尔路(Neil Road)和桥南路(South Bridge Road)交界处,书报社的地点距离新加坡历史事件——“1927年牛车水事件”的爆发地点——牛车水警署仅一条马路之隔。

作为国民党创办人,孙中山先生推翻满清皇朝,在当时英国海峡殖民地的马来亚和新加坡享有众望。1927年3月12日,时值孙中山去世两周年,新加坡的华侨发起孙中山两周年纪念会。活动举行时,因为不同群体互相不满引发冲突,游行队伍在牛车水警署前聚集,造成堵塞和骚动,于是警察开枪击毙6人,不料却引发公愤,导致局面恶化,暴动连连,惊动殖民地政府出动军队镇压平息,甚至一连数月民众抵制搭乘新加坡电车。

同德书报社罗德民社长表示, 近年来,同德积极推行文化活动的社团,促进文教,启迪民智。

同德书报社前社长湛承宪先生分享说,那时的同德书报社国民党内部已开始分化出左派和右派,一派要借此机会,在牛车水举行大型的缅怀孙中山活动,活动获得英殖民政府批准,条件是不允许挂布条、喊口号,举行演讲。虽然是突发事件,不过警方处理局面不当,导致事态失控。事后,英殖民地政府便对国民党采取强硬态度,将多所夜校列入非法学校的黑名单,对夜校进行突击检查。

时过境迁,同德书报社已进入新加坡百年社团之列。社长罗德民说,同德已卸下了历史的政治使命,与时俱进,转而成为积极推行文化活动的社团,促进文教,启迪民智,积极举办文化活动如书法班、水墨班和京剧等活动。今天的讲座,希望通过牛车水的话题,连接历史与未来,传承中山先生博爱精神,爱护和珍惜当下的和平生活。

现场观众男女老少,和何乃强医生相谈甚欢。

当天讲座由同德书报社南治国博士主持,观众们积极思考,提问互动有序活泼。日治往事对牛车水和新加坡的影响深远,历史无法改变,时光继续向前。作为没有经历过战争硝烟的现代人而言,历史的悲痛是应该被忘记还是铭记?显然,历史不应该被遗忘,无论其带来的是悲痛还是欢乐,因为历史是文化身份和集体记忆的一部分。

铭记历史,怀念在战争中逝去的无辜生命,反省教训,有助于构建和谐的未来。重温历史,当我们了解牛车水的”幸运”不是从天而降,继而感受到沉淀的历史,勃发时代的新脉动,这将不断鼓励我们克服挑战,继续向前。

“日治时期的牛车水”讲座海报。

同德书报社:1905年12月,中国革命领袖孙中山先生到新加坡,与张永福、陈楚楠、林义顺等组织中国革命同盟会新加坡分会。当他获知书报社有利于宣传革命,吸收有革命思想的青年,便于1907年鼓励各方言群的革命党人创办书报社。当时很多潮州人加入革命党,包括张永福、赵钓溪、张仁南等二十多人,在孙中山先生鼓励下开始筹组“同德书报社”。1910年春,同德书报社正式成立。1911年11月25日,同德搬迁到阿美尼亚街(Armenian Street)51号;1987年,搬迁到广东民路(Cantonment Road)。同德书报社不仅有孙中山和同德书报社前辈文物的陈列室,而且不断完善华社图书馆内容。本世纪,同德书报社的使命已经进行了重大变迁,与政治的历史使命脱钩,逐渐转型成文化社团。近年来,同德书报社在推广华族文化艺术上不遗余力,成为新加坡华人族群也是百年社团中重要的一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