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容的陈瑞献:锋芒收起,慈...

从容的陈瑞献:锋芒收起,慈悲在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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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:宋娓

(2025.11.12,新加坡)在新加坡的文化版图上,陈瑞献(Tan Swie Hian)是一个无法被标签束缚的名字。他是获法国政府最高荣誉的文化使者,作品是被视为新加坡国宝的艺术大师,是获奖无数的诗人,也是深研佛法的修行者和犀利的文化评论家。

今年8月12日,与陈瑞献大师重逢。

18年前,我有机会采访了陈瑞献大师。今日重逢,我拿出了当年的杂志,陈瑞献大师的封面照片当年也是摄影师张智华拍的,他和陈瑞献大师是30多年的老友,今天我们一起来拜访陈大师。

眼前的陈瑞献大师身着白色亚麻,配卡其色短裤和便装凉鞋,轻松而自然。走近的第一感觉,只觉得他皮肤细腻而光泽从容,可能和他长期的静坐修持有关。大师今年82岁,眼神明亮,目光敏锐,举手投足之间,毫无迟疑之感!

2007年,陈瑞献登上《扬时代》封面人物故事(2008年改名为“时代财智”)

18年后,与大师重逢

我带去的杂志,是在2008年时采访大师的封面故事。陈大师轻抚封面,随即翻开内页,看着文字和插图,对我说,“谢谢今天你拿来杂志,我看看就好。”随即,他转身拿出一袋物品交给张智华,“这是你要的杂志,里面都是不同媒体对我的采访。这些我都用不着了,就送给你吧!”

我顺着手势看过去,有30多本刊物,包括精美的文艺时尚,还有时事专业类。因为这次见面前,张智华对这位大师好友说,他想看一些杂志摄影和构图,想拿这些回去学习。

袋子沉甸甸的,看到大师送出这么一大包“身外物”,我脱口而出,“大师,您的人生是在做减法吗?”“不是的。我在入定。这些都不需要了。”大师一说完,我感觉有些词穷,心里想着,“入定是什么?难道是空?”

就这样,一场事前没有任何采访提纲的闲聊,在餐桌间开始了。

“现在大家很少能见到我,我几乎很少出来了。”陈大师一边说,一边开始介绍今天的菜肴。因为大师到了,老板亲自来和我们打招呼,并告诉我们,这些都是陈瑞献大师平时最喜欢的必点菜肴。

今天对我来说,非常特别,因为不仅见到了陈瑞献大师,而且还是他请客。他送我一本《陈瑞献诗歌》(1995-2023),扉页签着他的大名。我职业性地翻看书目,赫然发现,印着限量200本,定价S$1000!我以为看错了,大师则开玩笑说,“这本书不能送给官员,超过50元就是贪污了。此书只结有缘人!”听他这么一说,我们三人哈哈大笑,无疑,这是一位有着顶级思维的智者。

我对收藏者是有选择的

“现在,我画的不多了。出一幅画,有时候要等好几年。要等到那个时机、那个感受到来,才下笔。”他说完顿了顿,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,仿佛在回答,今天的市场为何不理解她的行为。

就在4年前,市场上出现了陈瑞献的两幅假画交易,一度闹得沸沸扬扬。作为新加坡国宝级大师,他感到无辜,也有些无奈。他认为,最好的办法就是减少和尘世的来往。多数时间,他宁愿在画室里打坐和冥想。

谈起艺术市场,他直言不讳:“现在很多人追求数量,但艺术不是这样算的。一个人一生能留下几幅真正有分量的作品,就足够了。

”我对收藏者是有选择的!”他列举自己喜欢的艺术家,有人一生只画几十幅,但每一幅都足以传世。“这是质的积累,不是量的堆砌。”

“我不是追求数量的艺术家。”他说,“达·芬奇只有十几幅画,梵高生前没卖出过一幅——可他们的价值不在数量。”他拒绝被市场节奏驱动,也从不给自己定“年度完成量”。

顿悟:从“透明”开始

30岁那年,陈瑞献经历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瞬间。

“我找不到我自己了。”他微微眯起眼,像在回望那个场景,“全身透明——衣服也透明。我吓得半死,但同时知道,有个东西没有死,那是我的神识。”

他说,这不是幻觉,而是一种穿透肉身的觉知。多年后,他翻译《心经》,更深刻地体会到“照见五蕴皆空”的内涵。

“开悟不是努力就能换来的,是菩萨愿不愿意为你打开盖子。”他的语气平静而笃定,像是在说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。

我问大师,这种独立是天性,还是后天修炼的结果?他笑着说:“都有。我从小就结佛缘。佛同情我,才会让我开悟。后来学佛,更明白了,合群不一定是好事,保持自己的心性才是。”

我们的话题渐渐进入他的精神世界,他谈起佛教,语速放缓了,我像是进入一条更深的河道。

 “人,不只是活一次。修行,就是要明白生死,不被情绪和贪嗔痴绑住。”他讲起惠明法师的故事——一个放下屠刀、顿悟成佛的瞬间。他说,有些人需要一辈子去修,有些人一念就通。这一念之间,可能是千万劫的修行累积。

他还谈到自己画壁虎的故事——壁虎断尾求生,不是逃避,而是为了续命。这种取舍的智慧,也是佛法中“舍得”的体现。

我听着,时不时抬头看他。他的眼睛亮而稳,深邃的佛理说明他是一位老者,而他燃烧的生命热情,又好像一位每天保持探索的年轻人。他的每一句话中,都有一条看不见的线,把现实与永恒串在一起。

我想起之前看过他的画——那种色彩与线条的力量,不是“生产”出来的,而是时间与心性沉淀的结果。

当天美食之一,印第安纳紫米搭配蚝干。

经过污泥依然保持清净 才是修行

陈瑞献艺术馆(Tan Swie Hian Mesuem)坐落在芽笼,也就是新加坡俗称的“红灯区”。大师说,有时晚上他想打坐,然而四周的节奏很不合。他打趣地说,隔壁是尼姑庵,唱着大悲咒;一左一右是两家娼寮(妓院),附近还有教堂。这可不是闹着玩的,要在这闹市中入定,不仅要有定力,还要有对尘世的一片同情心。

少有人知道,在全职投身艺术之前,陈瑞献在法国大使馆工作了24年,这是他唯一的职业。“外交官是非常高级别的工作,也是观察世界最直接的位置。”工作之余,他写诗、画画、练书法、研佛法——生活像多条支流汇入一条主河,最终奔向同一片海,但每一条支流都流淌着他的才情与独立。

他说在大使馆工作的时候,他从不为生计而创作。“我画画,是因为我有话要说。”这种“不迎合”的姿态,让他的作品稀有而珍贵。

“我不合群,但我合而不群。”他说得很坦白,“我可以和很多人相处,但我不随大流。我不需要太多人懂我。”他对待人际如此,对艺术、对修行亦然。他说,自己不喜欢主动结交权贵,也不为迎合圈子而改变观点。他与赵无极、吴冠中、林黛玉等艺术家的交往,更多是平等的交流,而不是功利的关系。

我们边吃边聊,餐桌上的鱼子酱、黑木耳与法国风味的摆盘,也成了我们席间话题的引子。

每道菜都是大师精选。品尝菜肴时,我们没有讲话,味蕾都在用心品味菜肴中细节。每道菜里的名堂,大师也能讲出来。当晚的主食,有一份印第安纳紫米搭配蚝干。分量不多,却能尝到大地的粮食,以及海产的鲜味,我们一致感谢厨师的用心和和搭配。

一旁的摄影师张智华开始忙起来,有文人和艺术家,再佐以美食,他的“职业病”发作,一直用手机镜头寻找食物、器皿与灯光的最佳角度,然后就猛猛地咔嚓咔嚓。

陈瑞献的生活自律而朴素。他说自己的衣物都是自己手洗、指甲自己剪。他很得意的说,自己身上没有一丝老人味!

我不懂这其中缘由,大师则笑着解释:“老人味是因为辛苦、动作慢、内分泌变化。我每天洗澡要四十五分钟,把自己刷干净,这是尊重自己。”他说,这不仅是习惯,更是修行:“经历过污泥,依然能保持清净的灵魂,才是真正的修行。”

桌上的木耳与鱼子酱,被他与佛法的譬喻相互映照,成为修行与日常之间的隐喻。张智华的镜头,把这种场景定格得像一幅静物画。

2007年,我首次采访陈瑞献。从左到右:张智华、宋伟、陈瑞献、何逸敏、李丽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