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:宋娓/时代财智
(2025.11.12,新加坡)在新加坡的文化版图上,陈瑞献(Tan Swie Hian)是一个无法被标签束缚的名字。他是获得法国政府最高荣誉的文化使者,作品是被视为新加坡国宝的艺术大师,是获奖无数的诗人,也是深研佛法的修行者和犀利的文化评论家。
18年前,我有机会采访了陈瑞献大师。此刻重逢,我带上了当年有大师封面故事的那期杂志。大师的封面照片是新加坡知名商业摄影师张智华(Teo Tee Hua)拍的,他和陈瑞献大师是30多年的老友,于是这次一起来拜访陈大师。
眼前的陈瑞献大师身着白色亚麻衫,配卡其色短裤,脚着露趾便装凉鞋,一副轻松自然派。大师今年82岁,眼神明亮,目光敏锐,举手投足之间,毫无迟疑之感。时隔18年再聚,在我走近的那一瞬间,只觉得他的皮肤细腻而有光泽,我想,这可能和他长期的静坐修持以及饮食有关吧!

18年后,与大师重逢
我带去2007年时采访大师的封面故事。陈大师轻抚杂志封面,随即翻开内页,看着文字和插图,对我说,“谢谢今天你拿来杂志,我看看就好。”随即,他转身拿出一袋物品交给张智华,“这是你要的杂志,里面都是不同媒体对我的采访。这些我都用不着了,就送给你吧!”
我顺势看过去,有30多本刊物,包括精美的文艺时尚,还有时事专业类,每本里面都有对陈瑞献的采访。因为这次见面前,张智华对这位大师好友说,他想看一些杂志,希望帮助学习摄影和构图。
袋子沉甸甸的,看到大师送出这么一大包“身外物”,我脱口而出,“大师,您的人生是在做减法吗?”“不是的。我在入定。这些都不需要了。”大师一说完,我感觉有些词穷,心里想着,“入定是什么?难道是空?”就这样,一场事前没有采访提纲的闲聊,在餐桌间开始了。
“现在大家很少能见到我,我几乎很少出来了。”陈大师说着,就开始介绍今天的菜肴。因为大师带朋友来吃饭,餐厅老板来和我们打招呼,并介绍这些都是陈瑞献大师平时最喜欢的菜肴。
今天对我来说很特别,因为不仅见到了陈瑞献大师,而且他还请我们吃饭。他送我一本《陈瑞献诗歌》(1995-2023),并在扉页签上他的大名。我接过书本,职业性地翻看书目,赫然发现,印着限量200本,书的页数不到100,却定价1000新元!我以为看错了,大师则开玩笑说,“这本书不能送给官员,超过50新元就是贪污了。此书只结有缘人!”听他这么一说,我们三人哈哈大笑,无疑,这是一位有着顶级思维的智者。

我对收藏者是有选择的
“现在,我画的不多了。出一幅画,有时候要等好几年。要等到那个时机、那个感受到来时,我才会下笔。”他说完顿了顿,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,仿佛在回答,今天的市场为何不理解他的行为。
就在4年前,市场上出现了陈瑞献的两幅假画交易,一度闹得沸沸扬扬。作为新加坡国宝级大师,他感到无辜,也有些无奈。他认为,最好的办法就是减少和外界的来往。多数时间,他宁愿在画室里打坐和冥想。
谈起艺术市场,他直言不讳:“现在很多人追求数量,但艺术不是这样算的。一个人一生能留下几幅真正有分量的作品,就足够了。
”我对收藏者是有选择的!”他列举自己喜欢的艺术家,有人一生只画几十幅,但每一幅都足以传世。“我要的是质的积累,不是量的堆砌。”
“我不是追求数量的艺术家。”他说,“达·芬奇只有十几幅画,梵高生前没卖出过一幅——可他们的价值不在数量。”他拒绝被市场节奏驱动,也从不给自己定年度任务。
顿悟:从“透明”开始
30岁那年,陈瑞献经历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瞬间。
“我找不到我自己了。”他微微眯起眼,像在回望那个场景,“全身透明——衣服也透明。我吓得半死,但同时知道,有个东西没有死,那是我的神识。”
他说,这不是幻觉,而是一种穿透肉身的觉知。多年后,他翻译《心经》,更深刻地体会到“照见五蕴皆空”的内涵。“开悟不是努力就能换来的,是菩萨愿不愿意为你打开盖子。”他的语气平静而笃定,这是一种不容置疑的体验。
我问大师,这种独立是天性,还是后天修炼的结果?他笑着说:“都有。我从小就结佛缘。佛同情我,才会让我开悟。后来学佛,更明白了,合群不一定是好事,保持自己的心性才是。”
我们的话题渐渐进入他的精神世界,他谈起佛教,语速放缓了,我像是进入一条无边的河流。
“人,不只是活一次。修行,就是要明白生死,不被情绪和贪嗔痴绑住。”他讲起惠明法师的故事——一个放下屠刀、顿悟成佛的瞬间。他说,有些人需要一辈子去修,有些人一念就通。这一念之间,可能是千万劫的修行累积。
他还谈到自己画壁虎的故事——壁虎断尾求生,不是逃避,而是为了续命。这种取舍的智慧,也是佛法中“舍得”的体现。
我听着,时不时抬头看他。他的眼神亮而稳,深邃的佛理说明他是一位老者,而他燃烧的生命热情,又好像一位每天保持探索的年轻人。他的每一句话中,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线,能把现实与永恒串在一起。
我想起之前看过他的画——那种色彩与线条的力量,不是“生产”出来的,而是时间与心性沉淀的结果。

经过污泥依然保持清净 才是修行
陈瑞献有自己的艺术馆——Tan Swie Hian Museum,地址在芽笼。和大多数艺术馆的静谧不同,那是新加坡的“红灯区”。大师说,他有时晚上会在馆里想打坐,但四周的节奏并不“配合”:隔壁是尼姑庵,唱着大悲咒;左右两侧,是两家灯火通明的娼寮(妓院);不远处,还有教堂的钟声随风传来。
“要在这种闹市中入定,不只是需要定力,还要对尘世有一片同情心。”他笑着说。
少有人知道,在全职投身艺术之前,陈瑞献曾在法国大使馆服务了二十四年,那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一段“打工期”。外交官的工作级别高、视野广,是观察世界最直接的位置。在这个看似严肃规整的职业之外,他写诗、画画、练书法、研佛法——那些兴趣像多条支流,最终汇入同一条主河,奔向同一片海,却在每一条支流里,都流淌着他的才情与独立。
他说,在大使馆工作时,他从不为生计而创作。“我画画,是因为我有话要说。”这种“不迎合”的姿态,让他的作品保持稀有,也保持自由。
对待人际,他也是如此。他不主动结交权贵,不因迎合圈子而改变观点。他与赵无极、吴冠中等艺术家的往来,是平等者之间的交流,不是功利的关系。
我不合群,但我合而不群,我可以和很多人相处,但我不随大流。我不需要太多人懂我。——陈瑞献
我们三人一边吃着,一边聊着。桌上的鱼子酱、黑木耳与法式摆盘,都成了话题的引子,每一道菜都是他精心挑选。品尝时,我们都尽量少讲话,用味蕾享受替代发声。每道菜的讲究,大师都能讲出这背后的细节。当晚有一道印第安纳紫米配蚝干,分量不大,却把土地的谷物气息与海产的鲜味层层递出,我们对厨师的用心表示由衷的敬意。
一旁的摄影师张智华开始忙了起来。有文人、有艺术家,再加上美食,他的“职业病”立刻发作。他一边移动手机,一边寻找器皿、灯光与食物交融的最佳角度,然后就咔嚓咔嚓,为这顿饭加上了写意的节奏。
陈瑞献的生活自律而朴素。他的衣服自己洗、指甲自己剪,他得意地告诉我们:“我身上没有一丝老人味!”
我疑惑地问缘由,他笑着解释:“老人味来自辛苦、来自动作慢、来自内分泌的变化。我每天洗澡要四十五分钟,把自己刷干净,这是尊重自己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又补了一句:“经历过污泥,依然保持清净的灵魂,才是真正的修行。”
桌上的木耳与鱼子酱,被他随口引用的佛法映照出另一层意味。那一刻,食物、修行与日常之间的距离被悄悄拉近,仿佛都成了生命的一种隐喻。张智华的镜头,也把这顿饭定格得像一幅宁静的静物画——光影柔和、心境通透,而人情与智慧在时光的画面之外悄然流动,历久弥新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